手稿 – Ecrits
一切愛的舉動 建立了窮人的希望
孩子們圍繞著喬雅,
緊緊靠著她,
就像小小的紫羅蘭將自己埋藏在地衣底下。
十二個小孩,
雅各說:「我冷。」克洛汀接著說:「這裡真難看!」
難看的是正被拆毀的違建區,
一間接著一間,被怪手推捯。
在內心深處,這些孩子厭惡這個社區,
這裡讓他們受凍,這裡總是髒亂不堪,
連那些種在灰牆邊的花
看起來也奇醜無比。
而且今天情況更糟,
每間被摧毀的木板屋都留下一個大洞,
這些木板屋就留在那裡,兀自豎立著,
一堆堆的瓦礫,腐爛的木板,帆布,到處散置著…
在這樣的天地裡,孩子們感到害怕。
孩子們會討厭他們的社區並不令人感到驚訝,
幸好還有爸爸媽媽和兄弟姐妹,
可是他們並不總是愛著他們…
幸好,動物們,小狗小貓們不會這樣,
不管怎麼被拉、被甩;
而且,幸好有喬雅。
因為在這個異於尋常的天地裡,
在這堆混亂中,
喬雅繼續辦她的幼兒園,
她甚至想做得比以前更多。
每天早上,她來到一間間木板屋前,
跨過散置的垃圾,
越過已成堆定形的瓦礫;
她挨家挨戶去尋找每個孩子,
她等著每個孩子準備好,
如果需要,她也幫這些母親替孩子穿戴整齊。
她安撫那個害怕出門的小羅西達,
因為外面的紊亂使她驚恐不已,
還有那些可能對小羅西達造成威脅的危險,
他的小弟弟不久前才被一片厚重的木板壓傷腳踝,
現在還躺在床上。
對喬雅而言,每天都必需設法
讓這十二個小孩出席。
今天她不想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因為她不希望明天他們還像今天這般悲慘。
喬雅常說:
「千萬不能讓這片混亂,
阻礙他們的心智發展;
務必讓他們繼續見面,為能安定彼此的心,
務必要使幼兒園美輪美奐,
甚至比從前更令孩子驚嘆,而且暖洋洋地。」
但這並不容易,
最近這幾天,
幼兒園隔壁的木版屋被搗毀了,
牆面的灰泥塗漆都裂開了!
「務必要給孩子們一頓棒透的點心,
而且要比以前更出色、更豐盛。
千萬不能因為外在的世界被摧毀,
而使他們受創。」她說。
人們看著她穿越社區,跨越工地的瓦礫,
拆除工程已持續了好幾個月。
被這群小小孩所圍繞,她在他們中間顯得特別高大。
她帶著孩子們到鄰近的大道上,
那裡一切如舊,
那裡的樹木長得挺直秀麗,
那兒的花兒一直微笑著。
年終時,喬雅贏得她的睹注,
儘管推土機轟隆作響,儘管一切被毀,儘管他們恐懼。
測驗顯示:
沒有任何孩子在心智的發展上受到挫敗,
而且已屆學齡的孩子,
可順利進入公立幼稚園。
這些孩子會記得喬雅嗎?
他們能否想像她必須激發多少創造力、
溫柔與勇氣,才能超越那片混亂
牽住他們的手?
也許他們會忘記喬雅,
但這般的愛怎會失落。
他們將長成明日的男人和女人,
如果他們的路途重新交會,也許他們會說:
「啊!她就是那個讓我們愛上學校的人。」
這一切,只因為有人,
超越自身的恐懼與嫌惡,
一直走到本性抗拒的盡頭,為能愛得更深更遠。
現在是知識互惠的時代
道德與政治上的責任,及科學的嚴厲要求,再再都迫使大學院校轉向第四世界,轉向最貧窮的人。首先,不是為了去教導,而是為了對話與學習。我所理解的大學學府乃包括他的組織與分支 ; 我所理解的大學學府,也包括所有這些公民,他們以某種方式掌握一小塊共有的知識 。現在該是知識互惠的時刻,這意味著所有的知者與那些被知識排斥在外者之間的交流互惠 。這裡談到的交流互惠是一個具體且嚴苛的要求,它所指的並非借給窮人一隻善意的耳朵,做出傾聽的樣子,以進行心理治療 。這裡所指的交流互惠意味著向一群社會階梯底層的子民就教,請他們向我們顯示他們的思想,及唯有他們才知道的知識,要求他們認真對待並信任我們。我們得清楚地意識到我們所要求的是甚什麼,我們建議一個幾世代以來一直浸泡在不安全感中的族群,和我們一起承擔新的風險 。
参与还是共融 ?
第四世界的家庭和我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耶稣总是全然参与贫苦人的生命,这让我们喜乐万分。主张让穷人参与到我们的各项计划中,是这个时代的发明,本意是希望成功的拉近富人和穷人的距离,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误解。因为到底谁应该启发谁?谁的身上握有关键的生命经验和不可或缺的思想,能据以更新这个世界、各种机构、宗教与信仰?
耶稣并不是在”促进参与”,祂是完全融入在里面,我们有幸见证由此流泻而出的对话,而且每次都迸发出令人惊艳的亮光。这道亮光令人惊喜,因为最贫穷的人自己就能够根据赤贫的经验创造出极具原创性的想法,而非被动参与外界已经建构好的思想。这些想法无可避免地让富有阶级感到惊奇,我相信这就是福音本身的逻辑。
接近和距离
面對赤貧,接近與距離都要有。接近他們,因為特困者是我們共同的焦點,他們凝聚了我們,是我們存在的理由。他們應該能夠幫助我們認清我們到底是誰,所以,也必須保持距離。對第四世界來說,最大的運氣就是,它奮鬥的緣由,是受苦的人,同時也是一群行進中的子民,這迫使我們不斷前進。
受苦者阻止我們把人當成物品、把一個族群當成奮鬥的藉口或工具。受苦的人迫使我們以他們的節奏為節奏,以他們的心跳、希望與思想為依歸。這群子民讓我們不得不返身求誠,而且他們可以自在地告訴我們:「因為你們沒有經歷過我們所經歷過的,所以不管你們怎麼做,你們永遠無法理解。」如果他們沒辦法告訴我們這點,我們就沒有義務要把麥克風交給他們。
貧困和赤貧有何差別?
贫穷、物质匮乏和强者的压迫当然是无法忍受的。但第四世界的家庭日复一日地教导我们,真正难以忍受的是被人鄙视,不断被提醒自己是个低等人,是个寄生虫,对社会无用。令人无法忍受的是,甚至你自己的家人也把你当作一个没有尊严的人:”我们被当作没有价值的狗屎……。我们不是狗,为什么我们在城市里要受到这样的羞辱?
赤貧者處於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情況,這樣的痛苦卻被漠視,或是更糟,被當成是本來就不應該出生的害蟲;可是,在內心深處,他知道自己畢竟是個人。想要尊嚴,夢想成為有用的人,卻一再被否定,連那些沒有比他富裕多少的鄰居、雜貨店老闆、郵差…都瞧不起他。這就是赤貧。這就是貧窮與排斥的差別。
明天會不一樣
怎麼向你們表達這些家庭的焦慮?
時值隆冬,
行政單位卻切斷了他們的瓦斯與電力,
切斷這些家庭所有的取暖來源。
他們其中一戶人家,最小的嬰兒還沒滿月,
這個母親晚上不知如何為他取暖。
為了不讓他受涼,
鄰居們在白天接待了嬰孩。
最大的也才三歲,
昨天,在冰冷的家中,
他的媽媽用小瓦斯桶燒水幫他洗澡,
但水一下子就冷了,
孩子因寒冷和恐懼而哭泣。
鄰居的太太很想緊緊抱著他,
但她不敢,她怕她的孩子們說不好聽的話,
她跟我說道:
「他們很可能跟我說:
放開他,他好髒,他聞起來好臭。」
很可能,那些切斷瓦斯與電力的人沒想到這些事情:
小小孩的受冷受凍,
母親們的頹喪與絕望。
因無法為孩子保暖,
因無法在喜樂中迎接
一個鎮日在外尋找工作卻一無所獲的先生。
今年冬天,我還得知有些家庭
連自來水也被切斷。
我還記得,邦克太太曾告訴我們:
「即使沒有暖氣、沒有電力,
我們還是撐下來了。
但是有一天,人們把水也給切斷了,
我們真的走投無路,人不可能跌得更低了。」
我們能否想像,缺水對這些母親意謂著什麼?
她們沒辦法替小孩洗澡,
無法沖洗馬桶,無法做飯,
一個媽媽沮喪地說道:
「總不能天天吃塗奶油的吐司吧!
不只如此,
還有洗碗、洗衣、清掃房子的問題,
最重要的是,怎樣才能保持乾淨,
並且能夠自在地接納自己?
一月底,
被暫時回暖的氣溫矇騙,
鄰近貧困區的一個婦女跟我說道:
「現在春天到了,日子不會那麼難過了。」
這個母親真心相信美好的季節已經重返,
她要春回大地。
赤貧世界的人們總是相信,明天會不一樣,
跟他們一樣,我也這麼相信。
保持讚嘆
作者:若瑟‧赫忍斯基神父
無論如何,繼續保持讚嘆, 因為他們是人;相信他們終能脫離險境, 肯定奇蹟將再次發生; 確信在緊張、憤怒及暴力的日子之後, 緊接著將是了解、交談與關愛的日子。 確信這一切,因為他們是人,這就是對抗赤貧!
相信他們終將參與愛,即使他們的心飽受失望之苦,而且經常被嘲弄、被捨棄、被羞辱、被辜負; 不顧一切地相信,他們終將實現他們的人性; 而且,甚至,為何不? 確信他們的靈魂終將祈禱, 這就是對抗赤貧!
因他們被撕裂而心痛欲裂, 因他們的悲痛而傷痛, 因他們的憔悴而憔悴, 在他們的盼望中找到盼望, 在他們的愛中獻出愛, 在他們的祈禱中默禱, 為了能夠與他們一起面對一切的惡運與災禍,為了驅趕、根絕災厄, 這就是對抗赤貧!
遠超越各種想法、意圖及渴望, 付出自由與正義的代價, 付出權利與權力的代價, 這就是在人類大家庭引進 (…) 继续阅读
別人把我的父母當成小孩般看待
貧民窟的泥濘與酷熱…
這個是一個挖了天窗的宇宙,
在那裡,任誰都可以進去指使、責備、威脅…
在那裡,任誰都可以隨便干涉、頤指氣使:
工作也好、衛生也好、家庭的預算、孩子的數目也好…
在那裡,任何人都自以為他們擔負著靈魂與肉身的拯救。
孩子把所有進出他家的人都看在眼裡,
這些人責備她爸爸、教訓她媽媽,
然後威脅他們兩個:
「你們同居!」,「你們花太多錢了!」
而且,最後總會加一句:
「這可不是為了我自己,這本來與我無關…
這都是為了你們好,
如果你們這樣繼續下去,
人家一定會撤銷你們對孩子的監護權…」
這回,孩子覺得自己也被扯進去了,
她知道這個威脅是因她而起,
為了不讓她發生錯覺,
人們會摸摸她的頭,
然後對她說:
「妳要人家把妳送去救濟院嗎?」
這一天,孩子那雙張大的眼睛充滿了恐懼,
那些可怕的字眼、發生的每一件事充塞她的雙眼,
她沒有哭、她不再哭,
而且,她不是已經過了哭泣的年齡了嗎?
其實,那些大人們對她的爸爸媽媽所講的東西,總是千篇一律,
她只有一件事情不懂:
為什麼人們在跟雜貨店老板、學校老師或本堂神父說話時
就不會這樣?
有一天,她聽到人家說她的父母跟小孩子沒什麼兩樣…
也許就因為這樣,人家才會這麼對待他們?
* * *
孩子正在玩球…
這孩子叫伊麗莎白,今年八歲,
她跌倒了,但是沒有哭,
當人家摸到她的臂膀時,她還是沒有哭,
但是,她的呻吟是那麼深切,
所以大家才發現她的臂膀骨折了,
她的祖母慌亂地把她抱起來,
鄰居們很快地把她帶到醫院去,
送醫途中,伊麗莎白還是沒有哭,
八歲的孩子是不哭的。
醫院…白色的房間…穿白衣服的小姐…
真乾淨!這裡真是乾淨!
那位穿白衣服的女士說了幾句親切的話:
「妳叫什麼名字啊?」「妳住在那裡?」「哦!這樣啊…」
之後是片刻的靜默。
突然,她察覺到孩子的手,
那雙老祖母在慌亂中忘了清洗的小手,
那雙一直到她知道伊麗莎白住在貧民窟才注意到的手。
然後,這個先前那麼親切的小姐變了聲調:
「妳看看妳,好髒哦!妳不覺得羞羞臉嗎?」
這時候,另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姐進來了,
「吼!那邊的人都是一個樣,全都髒兮兮的,
有那種父母不是很可悲嗎?」
這回,伊麗莎白放聲哭了,
受傷之後,她一直都沒有哭也沒有叫;
在她這麼小的年紀裏,
那隻把她弄疼的手臂、如驚弓之鳥的眼神…
這一切,都在這雙貧民窟小孩的髒手面前,失去了知覺,
僅管如此,小女孩哭了。
這時候人家還是用手摸摸她的頭說:
「哦!可憐的小女孩!」
可是,伊麗莎白並不可憐,
她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他們很愛她,
他們想盡辦法要讓她快樂。
聖誕節的時候,
她的爸爸為她的洋娃娃重新油漆了一輛舊的小推車,
有時候,爸爸領薪水的那個晚上,會給她買一些金甘糖。
媽媽也常常為她縮衣節食,
有一天,她聽人家說,爸爸住院的時候,
媽媽把自己不吃飯省下來的錢,買肉給她和弟弟們吃,
因為媽媽怕他們也跟著倒下去。
可是,為什麼有一天,她聽到另一個阿姨說她的爸爸媽媽:
「他們這種人,簡直就是…
他們生了一大堆孩子,還不是為了錢、為了領救濟金。」
她不懂為什麼媽媽一方面為她省吃節用,同時卻用她來賺錢?
爸爸生病的時候,
她聽到別人罵爸爸懶惰,
爸爸當時什麼都沒說,
可是那天,爸爸很晚才回到家,而且叫得很大聲,
媽媽也是,她也叫得很大聲,
她大聲罵那個來自阿爾及利亞的鄰居,
因為他留爸爸在他家喝酒。
第二天,經由另一個小朋友,伊麗莎白才知道:
原來昨天晚上,爸爸就是留在她家裏,
而且兩個男人都哭了,
也許她爸爸真是個小孩子!
這真是複雜,既是大人,又是小孩子,
他為孩子省吃儉用…
可是又用孩子來領救濟金?
* * *
另外一次,她聽見兩位女士在門籬外講話,
她們嘰嘰咕咕的談話飄進她耳裡:
「他們這種人,根本就不愛他們的孩子,
他們只會生不會養,
這根本就跟動物沒有兩樣!」
一整天,大家都沒看到這孩子,
傍晚,她回到家裡,皺著眉頭,不發一語,
再一次,她關上了心房。
但是,躺在床上的時候,她聽見媽媽對爸爸說:
「不!不要!記不記得你在救濟院的時候,吃過的各種苦頭…
我們的孩子有一個母親,
我不要他們去參加夏令營!…」
接著,嚥了一口水,才說出真正的原因:
「萬一人家不把孩子還給我們怎麼辦?…」
伊麗莎白睡著了,
在夢中,她找尋一個真正的母親,
因為那兩位女士說她的媽媽不是真的。
* * *
伊麗莎白還是出發到夏令營去了,
她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從英國回來,
一整天,在火車上,她都不肯吃飯,
她把三明治、蛋糕和糖果都留起來,
這是要給媽媽的。
火車漸漸靠近月台,
噗哧一聲,火車倒退一下之後,停住了。
伊麗莎白把午餐捨不得吃的小東西,亂七八糟地捧在手上…
她大聲地喊:「媽媽!媽媽!」
其他的小朋友都一個一個地被他們的媽媽接走了,
伊麗莎白往前走幾步,然後又停下來,
她的小臉蛋兒,忽然暗淡下來,媽媽沒有來。
事實上,她的母親因為腹中的第六個胎兒而疲憊不堪,
在極大的痛苦中被送進醫療中心,
但是,伊麗莎白不知道,
所以,她把所有的糖果、蛋糕和三明治都交給陪她的輔導員,
「嗯!拿去…」
* * *
在他們住的拖車裏,
伊麗莎白和她的母親,接受了一位女士的拜訪,
稍後,這位女士告訴我:
「真讓人寒心!這孩子居然討厭自己的母親。」
我什麼也沒有回答,有什麼用呢?
有些事情是很難瞭解的。
一切都出於共享的生活經驗,從來就不是理論。
所以,你就和窮人一起創立了這個運動?
還有別的選擇嗎?不要以為我有先進的參與概念。我是他們中的
一員,我屬於這個族群。跟他們一樣,我冷過、餓過,我因為沒
有好好利用神父的職位而被他們嘲笑過。記得有一天,我坐在路
邊,一個婦女上前和我搭訕,向我要錢,可我身上一毛錢也沒有,
而且我明明白白告訴她我沒錢。她轉身向過往的行人大叫:「大
家來看這個神父,他竟然連一毛錢也沒辦法給我…」另一個家庭
的父親來跟我要煤炭,我不得不告訴他我自己也受冷,而且我什
麼都沒辦法給他,他差點就揮拳打到我,但是我動作比他快,把
他壓倒在地,這一舉給我帶來了柔道黑帶的稱號。
除了這些家庭,我要跟誰結盟呢?我和這些家庭一起生活在令人
無法忍受的境況中。我不是在跟您報導一些社會新聞,那種生活
是無法忍受的,因為它一直持續。六個月,還可以忍受;一年,
你熬不過,兩年之後,如果不是反抗,就是放棄;再不然,就是
和這個族群一起沉到谷底。出於這個恐懼,誕生了第一個協會,
那是一個分享日常悲劇的方法。其他相繼而來的舉措都出於同一
個本源:活生生的現實、過多的不公義、還有害怕一起被赤貧滅
頂的恐懼。一切都出於共享的生活經驗,從來就不是理論。
除一己之身,無他可奉獻
編按 : 若瑟神父為《親吻窮人》(The Poor are the Church)這本書所寫的前言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描述自己的童年《在可怕的暴力循環中長大的小男孩》,接著,他陳述了第四世界運動最初的歷史。
我們並不是開創者,我們只是繼承者。前人闢路植樹,在現代教會中、在法國及世界各地,創立了一些運動,來和窮人、被社會排擠的人接觸相識。高丹神父(Abbé Godin)、戴伯鐸(Père Depierre)和伯鐸神父(Abbé Pierre)等人,早已開啟了一扇扇通往赤貧世界的門。我們處於一股精神靈性的潮流、一股內心智慧甚於理論思想的潮流之中,這股潮流帶領我們與窮人、與赤貧世界的人相遇。那些為了爭取和平、糧食和正義而出現的運動與抗爭,多少都有一些共通點,就是他們都關心最弱勢的人。我們不是開創者──雖然赤貧迫使我們不斷地開創新局──或許可以稱我們為改革者。
那麼,我們的特殊之處在哪裡呢?第四世界運動創始之初,這個社會是充滿自信的,所有人都相信,社會福利方面的發展進步,必然會消滅赤貧,每個人都確信成功在望。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一般人怎麼會相信我們所言關於赤貧的種種呢?這是我們所遇到的最大難題。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伯鐸神父特別強調那些飽受困苦者存在的事實,第四世界運動則著眼於赤貧者的家庭面向。在當時,這是非常大膽的舉動,因為當時的社會已經開始對家庭失去興趣,社福機構和政府機關也一直不明白我們為何如此重視家庭。我們為何如此強調家庭的重要性?因為當一個人失去一切,家庭是他唯一的避風港:唯有在那裡,還有人會迎接他;唯有在那裡,他還是某某人。在家庭中,他找到自己的身分,他的家人、子女、配偶、伴侶……構成他最後的自由堡壘。就算子女從自己身邊被強制帶走,父母親仍會時時刻刻惦念著自己的孩子。我們因為堅持這樣的家庭觀念,而被歸為保守派;為此,我們受了很多苦,但我們的決心並沒有因此而動搖。
第四世界運動從一開始最關鍵的一點,便是我們除一己之身,無他可奉獻。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既不是平價住宅組織,更不是社福單位的社工人員,我們唯一可奉獻的就是一顆熱血沸騰的心。我們極端地貧乏,身無長物,所以赤貧家庭接纳了我們。我們毫無勢力,既無政治權力,也無社會力量,更沒有宗教團體的支持與保障;我們赤手空拳來到赤貧的核心。我們所能奉獻的,只有我們自己,我們這群男人和女人,決定奉獻自己的生命,來和那些被遺棄在赤貧中的人共同奮鬥。
人,以及提昇人的價值,是我們唯一的目標。我們從一開始就期待,這些生活在赤貧中的家庭,能夠挺身護衛同樣落難的同胞。我們來自遠方,什麼人都不認識,卻和窮途末路的家庭相連。他們中大多數的人,一生所經歷的,只有貧窮、無知、疾病和失業,總之,就是被拒絕與排擠。我們希望他們團結的熱忱能夠變成一種保證,使這個社會願意重新接納這些家庭,讓他們能夠和大家一樣為自己負責,為他們的孩子、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言語負責。這份團結的熱忱,就是要證明人有種種的可能,因為終點未到,大家都還有機會。如果在赤貧纏身的情況下,最貧窮的人仍能共生共榮、團結一致;如果比無產階級更窮的人能夠相信,消費和利益不是生活和社會唯一的動力,那麼每個人眼前都將呈現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徹底改變的遠景。我們提出的是另一種人際關係的形式,和另一種奮鬥的目標。
但這計畫真是困難重重!這些困難,來自富裕的社會既不願意也無法看到赤貧,他們宣稱赤貧已被徹底消滅了。因此,我們必須為我們的所見所聞做證,但光是用心去宣揚見證還不夠,還得讓這個時代的人能夠理解信服,為此,第四世界運動成立了研究中心。我們握有證據,不但能夠證明赤貧者一直存在我們中間,而且他們本身就是證人,指稱我們違背了自己的信念、宣言和理想,使他們生活在如此的赤貧中。研究中心的成立是一項政治行為,透過證據來揭發真相,並且提出建議。它也證明,赤貧族群能夠讓不同背景的人團結在一起、共同奮鬥,好讓處境最不利的窮人有辦法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它也指出,妨礙這些赤貧家庭負起他們對家庭、社會、政治及宗教的責任,徹底背離人權。
另一個必須強調的重點是,面對這個設法圍堵赤貧的富裕社會,我們的運動一開始就決定要成為「跨」宗教、「跨」政治,而不是「非」宗教、「非」政治的運動,兩者是截然不同的。我自己體驗過,天主教徒及其他宗教信友所受的教育引導他們去愛周遭的人,是何等幸運。我曾拜訪過一些機構,他們雖然渴望為赤貧者的解放奮鬥,卻力不從心。我想,我們應該把我們這些信友的好運散播給每一個人,要讓所有的人,不論他們的信仰、觀念和文化為何,都能走到社會的最底層,對我來說,這是公平正義的問題。我們歸屬於一個教會,我們很難想像對於那些沒有機會體驗教會氛圍的人,這一切有多麼不容易。每個人都應該能夠將最貧窮的家庭視為相遇的焦點,凝聚在一起,積極參與解放他人的行動,救贖彼此。有些人從小沒有機會學習到把眼光轉向別人、轉向最不幸的人,我們很難體會他們面對赤貧時遭受的苦惱,因為他們無法理解最窮困的人是耶穌基督毫無保留、完全化身為最窮困的人。關於這點,我們也並非時時意識到我們得之於教會的種種。
第四世界運動的第一位法籍持久志願者是名無神論者,在面對赤貧時,她依憑的只是正義感和強烈的人道精神。那些家庭的失敗折磨著她,甚至擊潰她的心志。她無法超越這一切,她無法接受失敗,因為對她來說,失敗之外別無他物。如果我說,「跨宗教經驗」對那些從小沒有機會學習把眼光轉向旁人的朋友,是一項正義之舉,這句話並沒有任何傲慢的意思。每個人心中都有溫柔寬厚的一面,需要被發掘出來,並付諸行動,而這項特質必須從小就被訓練養成。慈悲之舉,就是一種與他人分享的需要,能夠對別人最深沉的痛苦感同身受,能夠背負別人所受的苦,並將這痛苦化為希望,這就是教化或皈依的效果。
在第四世界運動,我們先看到人,直接與人來往,而不是透過服務計畫或組織結構。只要我們不將自己侷限、封閉在一個組織裡,我們便能靈活地和其他人一起活出理想,分享一個社會性的計畫。如此一來,你便可以將最貧窮的家庭置於世界的核心;將最窮苦者置於核心,便是在一個人身上擁抱全人類,這並非使目光短淺、視野狹隘,而是要將目光視野推展到愛的邊界。然而,愛沒有界限,愛不封閉自己,愛無法控制,愛是瘋狂的。
首先,必須大膽地將赤貧者與耶穌基督相連:他們實為一體。因此,我們不能否認、遺棄任何人,不論貧窮或富裕,不論他該為自己的貧困負責,抑或他是赤貧的犧牲者。在愛中,是沒有疆界之隔的;每個人都是人類大家庭的一份子,每個人的命運都緊緊相連。
當我終於抵達諾瓦集貧民區時,我對自己說:「這些赤貧的家庭,絕對無法單打獨鬥,靠自己翻身,如果我留下來,我要讓他們走上總統府,一直到梵蒂岡、聯合國,以及各個大型的國際組織。這些家庭必須成為完全的參與者。」有些人會認為,這個浮現於一九五六年仲夏,出現在諾瓦集這個不毛之地的奇想,多麼荒謬可笑!哥耳哥達(Golgotha) 的基督環顧世界,確信祂已戰勝了世界。凡是將最貧窮者置於視野核心的人,無法不看到全貌,無法不擁抱眾人,他更不會將任何人棄置一旁。就某方面而言,也可以說他已戰勝了世界。